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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們在724首古詩里,尋覓江豚足跡
2025-05-15 10:12:42 來源:中國科學報
“豚入息風銀月澄,龍出聽講黑云起?!?/span> 昔年,清代皇帝乾隆四下江南,泊舟焦山。是夜,明月高懸,江面如練,正是萬籟俱寂之時,忽有江豚破浪而出,躍影如弓,劃破一江寂靜。他當即賦詩。 5月5日,乾隆所著的詩歌《游焦山》中的詩句及其當年乘龍舟下江南的情景,登上了最新一期的《當代生物學》期刊封面。 乾隆詩中所述是1765年的長江。兩百多年后,中國科學院水生研究所與復旦大學的科學家們合作,以文字為舟,駛入古人的詩意記憶,追溯“微笑精靈”——長江江豚的生態變遷。他們通過系統梳理1400年來724首古代詩詞,還原了江豚的棲息地變遷,為淡水江豚保護工作提供了歷史基線和科學參考。 封面圖。梅志剛、張瑤瑤設計,靜遠嘲風創作。 且循詩痕覓豚蹤 如果長江有“集體記憶”,臉上看起來總是掛著微笑的江豚,就是躍然其中的靈動標點。 梅志剛是中國科學院水生研究所(以下簡稱水生所)研究員,在長江邊長大,自小就對江豚充滿敬意。長輩曾教導他江豚“通靈”:能預知風雨和魚群數量,若江豚頻繁浮出水面,多半風暴將至,傷害它們會帶來厄運。這些口耳相傳的古老訓言,蘊含著先輩們對這種自然精靈的信任與敬畏,也讓他在無形中埋下了了解與守護江豚的初心。 在梅志剛看來,對保護江豚的研究,必須有一條“歷史基線”作為對照。其中的關鍵問題是:江豚曾經生活在哪里?數量有多少? 在追尋“歷史基線”的過程中,梅志剛反復強調“基線轉移綜合癥”——在生態保護中,隨著時間推移,每一代人都以自己所見為“常態”,遺忘了過去的豐饒與完整,最終低估了物種所面臨的真實威脅。 如何尋找這條失落的基線?作為梅志剛的博士生,張瑤瑤對這個問題也很感興趣。她??搓P于鯨類動物的紀錄片,深感“有一種悲傷,是看見它們還在,卻正在消失”。為此,她鎖定江豚為研究對象,希望能“蚍蜉撼樹”,為江豚保護出一份力。 最初,團隊合作者、論文通訊作者復旦大學教授劉佳佳提議查閱地方志,因為了解到南京大學教授徐馳、滕漱清團隊曾與丹麥奧胡斯大學生態學家Jens-Christian Svenning等合作,利用地方志探究2000年來我國陸地動物分布格局變化,這給了他很大的啟發。 隨后,張瑤瑤便開展地方志查找工作。然而,這一想法很快被現實潑了冷水——地方志中,江豚的記錄寥寥?!八鼈儾簧献?,也不上榜?!睆埇幀幷f道,“一方面,江豚‘不可食’,早在曹操《四時食制》中,就有‘大如百斤豬,黃肥,不可食’的記載。另一方面,它們溫順無害,不擾人類,不像猛獸般引人關注?!?/span> 既不美味,也不兇猛,浩如煙海的文字中,難覓豚蹤。 就在搜尋無望幾近放棄之際,一次偶然的發現令梅志剛和張瑤瑤喜出望外:無意間在縣志中搜“豚”字,看到《藝文志》中包含了大量與長江江豚有關的詩詞。此外,關于長江江豚的詩詞也有過書籍出版。 那么,可否跟隨一代代文人的筆墨,尋覓江豚的足跡?并經過精細化思考后,他們決定以此作為突破口,追蹤江豚繁衍生息的“歷史基線”。 江豚為崇。水生所供圖 浮沉詩海辨豚影 在詩海里尋覓豚影,比想象中更復雜。 研究團隊首先借助中國國家圖書館、籍合網、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等數字化平臺,遍查《全唐詩》《全宋詞》《明詩綜》《全清詞》等詩集以及縣志藝文志中有關“豚”“豚魚”“江豚”“江豬”“??”等的記載。 然而,“豚”并不總是江豚。在古漢語中,“豚”常泛指豬,“河豚”也常?;烊肫渲小@纾K軾在《元修菜》中寫道:“那知雞與豚,但恐放箸空?!弊鳛椴穗鹊摹半唷?,就顯然與長江江豚無關。 為避免誤判,他們逐句推敲語境、辨析詞語搭配,凡是與豬肉、祭祀、家畜、菜肴相關的,悉數剔除;而那些與江水、舟行、風浪、飛鳥等自然場景一同出現的,還會描繪出“拜風”“追浪”“拍浪”等畫面,才可能是江豚的真實目擊記錄。 他們前后檢索了5萬余篇古詩詞,但這只是第一步。 就算詩中確指江豚,還需判斷詩人是否親眼所見。古代詩人風格多變,有人寫實,有人托物言志,有人則純粹虛構想象。研究團隊必須查閱詩人生平、行蹤與寫作背景。“我們還會考察詩詞所描述地點是否確屬長江水系,以及詩人是否經過此地。”張瑤瑤解釋道。 例如,韓愈的《岳陽樓別竇司直》一詩明確寫于岳陽,詩中“江豚時出戲,驚波忽蕩漾”就為江豚的出現地提供了有力證據。反之,那些無從考據的作品,則被排除在外。古代的地名與現代也存在差異,團隊不僅借助梁方仲先生的《中國歷代戶口、田地、田賦統計》中的記錄來校對歷朝地名,還邀請水生所的“歷史愛好者”、退休職工張曉良對歷史地點進行把關。 《舟出沌口》,清代李超瓊。水生所供圖 通過將篩選出的詩詞逐一標注,提取時間、地點、詩人身份、情境語義等信息,研究團隊逐步建立起一個橫跨1400年的“長江江豚詩歌數據庫”,并確定724首提及長江江豚的作品。 按朝代先后,唐代有5首詩提及在長江中見到江豚;兩宋共38首;元代27首;明代則激增至177首;清代最多,達477首,占總數六成。這一分布并不意味著江豚的數量上升,反而揭示了江豚棲息地的收縮——江豚退出支流湖泊,僅在長江中下游干流和兩大通江湖泊分布。 研究者發現,在362首可以確定地理位置的詩作中,78%記錄江豚出現在長江干流,14%在支流,8%在湖泊。研究團隊采用空間分析方法,將長江流域劃分為1056個“30×30千米”的網格,對詩歌中長江江豚出現的地點進行了地理分布重建,并與現代長江江豚觀測數據比對。 結果顯示,早期江豚分布廣泛,不僅活躍于長江干流,也常見于巢湖、太湖、鄱陽湖支流水系、洞庭湖支流水系等區域,而從唐至清,江豚棲息地范圍經歷了緩慢收縮,清代至今則出現快速下降。記錄長江江豚的網格數量從唐代的169個,減少到清代的142個,再減至至今的59個,分布范圍整體縮減65%。其中,長江干流分布減少33%,支流與湖泊分布減少高達91%。 “這是一種古老的‘公民科學’。”論文共同通訊作者王丁說,“這種將文學視為科考數據、文學家視為公民科學家的創新視角,為生物多樣性研究開辟了一條新的路徑?!?/span> 這項工作也引起國際科學界廣泛關注。他們最初的“啟蒙者”之一Jens-Christian Svenning直言,該方法“肯定有很大潛力”,可應用于其他物種和世界其他地區。 文理共濟護江豚 “支流湖泊中江豚數量的斷崖式下降,與各種人類活動導致的水系割裂和棲息地破碎化密切相關。”梅志剛說。不過,他表示,如今,長江的“微笑精靈”正在逐步回歸。 據介紹,2022年長江江豚范圍調查顯示,當前種群數量約為1249頭,較2017年的1012頭有所回升。這也是自1990年開展系統調查以來,江豚數量首次實現穩定增長。 這一拐點來之不易,其中就有水生所科學家的努力。目前,該研究團隊已建立并發展了以“就地保護、遷地保護、人工繁育”為核心的綜合保護技術體系,編制并推動實施國家《長江江豚拯救行動計劃(2016-2025)》,支持建立全國長江江豚自然保護區科學管理體系,促進其自然種群歷史性止跌回升。此外,還制定了《長江江豚遷地保護技術規范》,成功構建了160余頭保種種群,并突破野化跟蹤技術瓶頸,首次實現小型鯨類的首次遷地野化放歸。該團隊還建立了目前國內首個長江江豚人工飼養群體,并成功繁育出二代個體,有效降低了物種滅絕風險。 白鱀豚館內江豚。彭博煒攝 詩歌研究還為這場保護行動增添了另一重維度:不僅提供了可考證的歷史基線,也喚起人們對江豚的文化共鳴。 張瑤瑤最喜歡的一句詩,出自清代石煥章《夜泊湘潭》:“遠浦沉漁火,江豚拜客舟?!苯娉领o,漁火點點,夜色如墨,忽見江豚破水而出,似是在向漂泊的游子致意?!白x詩詞,能夠感受到詩人當時的心境,非常奇妙。有的描述長江江豚追波逐浪,是真實見聞;有的則是借江豚不懼風浪,抒發自己的抱負與志向?!睆埇幀幷f,“對當時的詩人而言,這是一次旅途中的奇景;而對于今天的研究者來說,它是一份跨越百年的生態目擊證詞?!?/span> 這種感受,也在團隊中持續回響。2017年,水生所組織開展的長江豚類科學考察,每一位成員都寫了一首“詠豚詩”并結集出版。這種將科學與文學結合的傳統,已成為一種獨特的研究文化。 這項工作也讓梅志剛重新思考歷史文獻的科學價值。“詩歌這一古老的文學形式,可以成為嚴肅的科學工具?!彼f,“利用過去了解現在,解讀藝術背后的故事,這不僅僅是研究,更像是與古人進行對話?!?/span> 長江東流去,江豚依舊沉浮。在江豚的保護中,梅志剛希望,從古今對話中找到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智慧,消解現代文明發展中的“生態之愁”。
上一條:4厘米小魚藏"不死之心" |